月清欢

浮生尽意,百事从欢

但为君故(下)

       “西北海之外,大荒之隅,有山而不合,名曰不周。”—— 《山海经·大荒西经》

  不周山终年寒冷,长年飘雪,放眼望去尽是皑皑白雪。月弥同柏麟在山中苦寻数日,竟不曾找到一株冰莲。

  “不能再拖了,邝露只身前去瀛洲,我放心不下,必须尽快寻到冰莲,取万年凝霜。”话毕,月弥捏诀,指尖流泻出圣洁的银辉,与天际一轮圆月遥相辉映,天幕之上本该暗淡的万千星辰同时闪烁。

  “星月同繁,是月弥!”紫月山洞府中人化为一道紫色流光直奔不周山而来。

  月色如水,缓缓流遍不周山。月色所及之处,尽为月弥神识所感知。柏麟见状,捏诀在不周山四周布下结界,以免月弥被惊扰。

  突然结界异动,“有人强行破界?”

  月弥双眸禁闭,正是紧要关头。

  柏麟略一思索,直奔异动之处。

  “真神若想月弥此刻毙命,尽可以全力冲击结界。”

  “月弥在哪?”天启投鼠忌器,立下停止攻击结界。

  “再等片刻,真神应该可以见到她。”

  晓得月弥无事,天启提起的心稍稍放下。月弥自重生之后,一直不愿见他。若非今夜调动星月,天象生异,他恐怕仍找不到她的下落。

  “帝君不在天界,怎么有闲暇到这不周山来逛?月弥性子跋扈,就不劳帝君费心了。”天启本就是张扬的性子,出口的话也不甚客气。

  “不周山并未设置禁制。此处真神来得,柏麟自然也来得。至于月弥,真神管的未免太宽了些。”

  紫色长鞭撕裂长风,直指柏麟面门。不及柏麟出手,便有一柄长剑破空而来,凝成结界,稳稳护住柏麟。

  这柄剑,天启很熟悉。

  怎么会不熟悉?那些年上古界中,她便是提着这柄剑打出了战神的名号,主司兵灾;也是提着这柄剑,在三界疑他时,护在他身前。可如今,她用这柄剑指着他。

  “月弥,你要同我动手吗?就为了这个人!”天启不退反进,迎上剑锋。

  剑刃退后三步,被月弥握入手中。“柏麟,东南方向三十里,一柱香后,有冰莲开放。拜托你代我走一趟。”

  柏麟挑眉,显然不同意此时放她一人在此。

  “有些话总要说开的。”

  “若有需要,立即唤我。”柏麟在她腕间留下法印,道:“有我在一日,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。”

  “呵!”天启冷哼,柏麟后面一句是说给谁听,他又不傻。

  “天启,我们聊聊?”

  山风扬起她的裙角,眼前的人笑容清浅,分明是他六万年来日日夜夜惦念的。明明很多话想说,如今她要聊聊,竟不知该从何说起。

  “一睡六万年,回来后一时半会儿不适应,倒也不是躲你,抱歉。”

  “月弥,我们何时这么生分了?”他们一同降生,相伴何止十数万年,她荒唐事做了不少,哪次说过“抱歉”?

  “天启,其实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,对于六万年前我的陨落,你不必愧疚,更不必觉得亏欠。冤有头债有主,我还不至于是非不分。”

  “不是亏欠……”天启侧过身,眼中只剩茫茫风雪,回忆起曾经沉痛的六万年,沉声道:“苍穹之境你的雕像中除了上古被尘封的三百年记忆,还有一颗眼泪。我一直以为,那是你留给上古的。有很多事,我从来不知道。六万年前不知道,六万年后也不知道,以后你慢慢告诉我。”

  “你收藏的三车酒炉,现在还封在酒阁里,六万多年了,我们一起去开好吗?”天启向她伸出手。

  “天启,你爱上的是我,还是你追寻六万年的影子?”月弥避开他的手,脸上一直维持的平和碎了个彻底。

  “回上古界,星月府还是老样子,但你很不像你。你觉得欠了我一条命,又欠了我一段情,所以对我处处忍让,事事小心。我说过我的陨落是芜浣算计加上自己大意,与你无关。至于对你的心意,情出自愿,事过无悔,若成了你的负累,才更让我觉得不堪。”

  “不是亏欠,月弥,不是亏欠。”天启从身后抱住她,语无伦次道:“我只是想对你好一些,更好一些。月弥,不要推开我。给我一个机会,让我来喜欢你。”

  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,他已经分不清。她好好的待在星月府,作威作福,他就觉得无所顾忌,天地之大,皆能如他心意。所以他思慕上古,宁可毁了三界,也要护得一人周全。直到她陨落在他亲手布下的阵法中,化成一座冰冷的雕像。他没有退路了,只能一往无前。

  轰轰烈烈的陪着上古白玦闹了一场,最后这才发现他弄丢了他的心安。

  真神寿与天齐,漫长的岁月里,他见过许许多多的人,却越来越思念她,他清醒的看着自己沦陷。

  世间之大,无一人像她,更无一人是她。

  她的雕像矗立苍穹之境,他却从来不忍探望。自她走后,他再无一日心安。于是,他将自己放逐三界之外,盼着能寻得她一丝踪迹。

  直至数年前,她暗淡六万余年的命星再次闪烁,他终于再次见到她。

  上古曾说若终要失去,还不如从来不得。所以上古和白玦蹉跎了那么些年。

  可他已经失去过她,如今怎么能放手?

        “六万年前,芜浣故意将我和众星使引入你布的阵里,你赶不回来,后来被白玦封印,没时间找真相,这些都不是你的错。但后来你比上古早苏醒了三千年,这段时间里你清楚的知道罪魁,却因为要隐瞒上古真相,纵容杀人凶手芜浣身居高位,荣华富贵。说来也真是可笑,相伴数万年的好友知晓真相却刻意隐瞒,甚至让我的仇人逍遥自在的享受着万人敬仰,用心教导的弟子暮光不敢去怀疑。若非上古执着于当年的真相,这是不是也就只是史书上一笔带过的伤亡数字而已?天启,我们好歹也曾相伴万年,你可曾想过为我讨回公道?”

  天启动了动唇角,想说的话却没说出口。他当然会为她讨回公道,在上古……

  他们实在太过于熟悉,他未出口的话,月弥也都了解,“在你心里,上古是最重要的。于她,我只有羡慕,不曾嫉妒。这一点,以前也好,以后也好,都不会变。但白月光就是白月光啊,为白月光付出太多,如果后来的人不知情,也算重新开始了。可是我全程围观了你对上古的情谊,就算将来在一起了,对我其实不够公平。因为同样的深情,我给且只给了你,但你曾给过上古。而且有上古在前,要怎样才能对我更好?我不能是任何人的退而求其次。”

  月弥挣开他的怀抱,轻声道:“天启,你最了解我,弃我去者,昨日之日不可留,六万年过去了,万万年前的月弥已经归于星辰之中,我想要一个新的开始。”

  “而这个新的开始并不包括我对吗?”

  “天启,我们曾相伴数万年,是最好的兄弟。如果你愿意,我们会一直都是。”

  柏麟像是卡好了时间点,此刻现出身来。月弥自觉话已说开,便不再啰嗦,向天启点头告别,与柏麟化作流光消失在天际。

  月弥转身旋起的衣角拂过天启的手臂,像流转的长风,再抓不住分毫。

  可是,月弥啊,让我怎么甘心做什么好友兄弟?

  风露小瀛洲,斜河倒海流。人间尘、不到琼楼。

  瀛洲岛外缭绕的云雾将一干俗世凡尘隔绝开去,浩茫无垠的海岸边一块巨石上书“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”八字。邝露走出小茅屋,照例在海中倾下十筐明珠。沿着海边散完步,便回小院喝茶。

     今日桌边却坐了个黑衣的男子。男子面色不虞,显然不很友好。 

        邝露上前抱拳朗声道:“上元仙子见过蛟龙大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呵。”男子指尖拨弄着她先前倾进海中的明珠,唇畔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。“小仙子,你日日往海中倾十筐明珠,我来看看你到底囤了多少。”

  “不多不多,六界水域能拿的出的应该都在这里了。”邝露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尖。能拿到这么多明珠,虽是润玉默许,也少不了长珩和月弥襄助,其中或许还有柏麟的手笔,真可谓倾四方天界之力。这事做不成,都对不起这番努力!

  “………”

  龙生性热爱亮晶晶的珍宝,蛟龙自然也有这种习性。他也爱这些明珠,但她一连二十余日,日日倾十筐入海。四方龙王又不是瞎的。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他占据瀛洲天险,固然不怎么怕强敌进犯,但也非无往不利。她以明珠投石问路,除了想结个善缘,暗地里也藏着威胁。眼前这小仙子看着年岁不大,只怕来头不小。

  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,但此举明摆着是愿与不愿,都得上钩,他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。“阁下既有心钓我出来,不如聊聊你想做什么。”

  “我想上岛,求取长生花。”

  “又是长生花?”蛟龙一下子暴躁起来,“你们这些仙人真是烦死了,神仙的一辈子那么长,还不够你们霍霍吗?我真的搞不明白,天道有常,生死自有定数,活着的时候不好好珍惜,非得等死了才想扭转乾坤。全世界都要围着你们转啊,你们都脑子有病吗?这样的天界居然还没玩完儿,天道是瞎了吗?”

  “咵!”的一声巨响,一道天雷直接劈在他头上。

  “瀛洲少有人来,你这些话攒了多久呀。”

  “噗。”蛟龙淡定的吐出满嘴的烟灰,给自己施了清洁咒。“总之,我的意思是,因果循环,报应不爽。长生花虽为天地至宝,也不该用在为一人逆天,乱苍生福祉的事上。看在你前头送我的明珠上,我不为难你,你速速离去吧。”

  “我今日所为虽是逆天,于苍生,却是实实在在的福祉。”

  本欲离去的蛟龙又坐回来,显然对她所说有些兴趣。

  “天界纷乱已久,陛下是难得的明君,怀仁心,行仁道。假以时日,海晏河清并非虚妄。陛下登位时日虽浅,积威却重。陛下身后未有子嗣,即使现下弄出个嫡子,少主年幼,也不是长久之相。此外,无论是请回二殿下,还是另选贤能,都不可能服众,届时天界生乱,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,只怕其余几界也难安。”

  “你说你的陛下是难得的明君,那他为何置众生于此种境地?君子不立危墙之下,他既造了因,得何种果,便该他自己受着。”蛟龙不买账,又添上一句:“你在为他狡辩。”

  “人这一辈子,总要有几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。我没有想要为他狡辩什么,也不想说服你什么,只是告诉你,即使我取到了长生花,也不是要拿它做危害苍生的事。”

  蛟龙收回他的目光——他的眼睛能看透万物的心,这是他作为瀛洲守卫者的天赋。瀛洲重宝宁可毁损,也不能落入奸邪之手。

  瀛洲终年弥漫的大雾缓缓散去,露出原本的样子。

  蛟龙退后一步,做出邀请的姿态,“瀛洲认可了你,现在你可以入岛,至于能不能拿到长生花看你的机缘。”

  邝露缓缓舒了口气。

  赌对了!

  威逼也好,利诱也罢,见到守岛之人只是第一步,获得认可才能往下进行。原本没想着明珠便能钓上这尾蛟龙,所以她还冒着被责问的风险,斗胆向润玉讨了应龙龙鳞,打算实在不行也好有筹码与蛟龙谈判。润玉还是一样的嘴硬心软,虽然生气,第二日还是赐了她一枚龙鳞,现下就在她的乾坤袋里好生装着。

  “这岛上共有草木九千九百余万种,小仙子。你可看仔细了,千万别挑花眼。”蛟龙笑得揶揄,其中的不怀好意分外明显。

  他自开灵智以来,努力修炼,从不懈怠,为化龙默默积蓄灵力。最看不上一些人以为有天地灵宝相助,便偷工取巧,逆天而为。偏偏这些天水云天的主君像是跟瀛洲杠上了一样,几次三番前来闯岛。

  邝露虽得了瀛洲认可,他却仍然不认同。

  “大人莫不是说笑?”

  “宝物得天地灵力蕴养,你若是应许之人,自然寻得到。”

  “大人可知邝露封号上元,主司何事?”小仙子笑得古怪,蛟龙一时摸不到头脑。

  看着她穿花蛱蝶般直奔长生花而去,蛟龙这才想起。辨认这许多草木,于常人或许艰难,于她却未必——上元仙子主司岁令节时,农桑历法。水神之位长久闲置,天下水域,只怕都在她心中。无论何种草木,皆需水域供养,依岁令节时生长,她能辨认,实在不奇怪!

  邝露穿岛而行,终于在一处驻足。长生花开十二瓣,瓣瓣素白,暗合“长生、沐浴、冠带、临官、帝旺、衰、病、死、墓、绝、胎、养”十二运,是真正能逆天改命的宝物。

  “慢!”

  “你要反悔?”邝露迅速摘下长生花封入乾坤袋,没有她的咒语,纵使天皇老子也只能望洋兴叹!

  蛟龙瞧着她摆出御敌的架势,分外不屑。手一挥,邝露便落入一个杳无人迹的所在。

  “我想同你做个交易。我许你的好友丹音重入轮回,你封印神识,驻守瀛洲一千年。”

  “你是谁?我凭什么相信你?”邝露发问,心中却有一个隐隐的猜测。

  “你猜的不错,吾乃天道。”

  “方才蛟龙说天道有常,生死自有定数,你违逆自己,所图为何?”丹音仅余的一魂一魄被梼杌气息沾染严重,无法分离转生,即使长生花有奇效,也救不回她。许她重入轮回,其价值岂是区区守岛千年能媲美?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?

  “丹音重入轮回,此前前尘种种,皆成过往,于天地因果并无太大牵涉。”

  “当然,你也可以带着长生花离开,蛟龙不会阻拦。”

  邝露苦笑,天道还真是算的明明白白。

  只是,好遗憾呀,没有来得及同陛下好好告别。

  二月廿六,月弥同柏麟赶到瀛洲,蛟龙一早候在入海口,将邝露留下的乾坤袋和留音珠交于她。

  瀛洲再度升起弥漫的云雾。

  柏麟自觉走远了些,月弥注入灵力,留音珠中的声音缓缓响起。

  “月弥,先别急,我现在很安全。天道许丹音重入轮回,我答应在瀛洲守卫千年。此中详情,我来日再同你一一细说。”

  “我爹那先瞒着,他要晓得我来闯瀛洲岛,非得扒我的皮不可,你一定找个由头帮我遮掩过去呀。”

  “乾坤袋的法诀你知道的,里头一个玉盒里是长生花,这个还需劳烦你配药啦。还有,帮我保守秘密,不要告诉他,无论是长生花还是瀛洲岛,他太聪明啦,很容易会露馅的。”

  “那么,月弥,一千年以后见啦,好好珍重。我会想你的!”

  “什么嘛!留下这一堆乱摊子,都不说清楚!”

  “接下来去哪?”

  “还能去哪?炼药救人去!”月弥越想越气。

  接下来几日,月弥可真狠狠地劳心劳力了一把。一边开炉炼药,一边前去太巳府和璇玑宫两处忽悠。说邝露修炼之时,忽有机缘,需前往人间历练一番,来不及告别云云。幸而,她与柏麟这份量够重,一时间也没什么人怀疑。

  某日,月弥看似不经意间路过天河,随手掏出一个灰扑扑的盒子,漫不经心道:“前些日子出去游历,得了这丸丹药,给你试试,看能不能有些效用。”

  润玉接过,道谢后收入袖中。一时有些发怔,从前邝露也爱鼓捣这些——她总是很在意。

  “你不试试?”

  被月弥的话拉回思绪,润玉随口回道:“晚些也无妨。”

  “试试吧,也没什么坏处。”月弥气结,从前看邝露给他什么,他吃什么,不记得这么挑食啊,怎么现在吃个丹药都这么费劲,难不成挑食还分人?

  月弥一再坚持,润玉也不好再拒绝。盒子虽是灰扑扑的,里面的丹药却芬香馥郁,入口只觉一股温热的暖流霎时涌遍全身,说不出的舒爽。

  “感觉如何?”

  “很好。”

  “有用就行,我走了。”

       柏麟寻来时,月弥已醉倒在云梦泽的一间小酒馆。她本不好酒,后来陪天启喝着喝着就习惯了。

  “不是都处理好了吗,为什么还是不开心?”四凶伏诛之后,魔气四散,侵扰六界,这三百年来,他和月弥四处平乱,颇费了些功夫。平日里月弥自是洒脱逍遥,可他明白,两位挚交一个身死魂消,一个下落不明,她从未有一日真正放下。

  “你看那儿。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,一个青年男子为身侧的女子簪上一簇鲜花。两人腰间各系一枚一模一样的同心扣,耳鬓厮磨,很是亲热。“那是水云天以前的战神和仙君,本该是世世早夭,相爱却要错过的。丹音瞒天过海将她所承福泽分给了他们,所以,他们不会再错过,千年万年之后,或许他们还会有机缘窥得大道。”

  “我不能说那丹药的来历,甚至不能透露跟小露珠儿的丝毫关系。润玉太聪明了,会瞒不住。我知道她为什么要瞒着他……”月弥竖起手指,比了个“嘘”的手势,便软软睡倒,没了言语。

  那颗露珠装的老神在在、精明强干,实际傻得冒泡,她的喜欢没有一丝杂质,若有幸换得一份同样赤诚的心意,固然很好,若不能,她也不愿拿所谓的恩情或者责任去束缚捆绑。她满心满意喜欢的人,只愿他心无挂碍,自在来去。

  柏麟伸手抚平她眉心的褶皱,轻声道:“神的一生很长,以后,我总是在的。”

  神女修长的睫羽微不可查的颤动了一下,灯光将人的身影拉的很长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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