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清欢

浮生尽意,百事从欢

何以共团栾(上)

  “‘凡百元首,承天景命,莫不殷忧而道著,功成而德衰,有善始者实繁,能克终者盖寡。’姐姐,这里说君主帝王,承受上天重大使命,在深深的忧虑中治道显著,而一旦功成名就,道德反而衰退,开头做得好的多,而能够坚持到底的却很少。难道夺取天下比守住天下难很多吗?”

  “‘人君当神器之重,居域中之大,将崇极天之峻,永保无疆之休。不念居安思危,戒奢以俭,德不处其厚,情不胜其欲。’国君掌握帝位的重权,处在天地间最高的地位,应该推崇皇权的高峻,永保永无止境的美善,不居安思危,不戒除奢侈而行节俭,道德不能保持敦厚,性情不能克服欲望。持守初心,方能善始善终。”

  ……

  润玉搁下笔,侧耳去听外间的动静。如今洞庭事务虽暂时有彦佑兼着,迟早还是要交给鲤儿打理的,因此千年来,鲤儿每年有半数时间在天界待着,由他亲自教导。但他事务繁忙,少不得邝露帮着教导一二。如此,鲤儿同邝露亲近倒更胜于他。

  润玉端起手边的茶盏,清香四溢开来。啜饮少许,不禁低头莞尔。邝露素爱折腾这些,说什么立春喝白牡丹茶,清肝明目,生津止渴;惊蛰时节,最适合一杯春寿眉;立夏过后,白毫银针最佳……

  “陛下。”邝露绕过屏风进来,递过一个小包袱,笑道:“三娘让我把这个拿过来给您试试,不合身的话她再改。”

  包袱打开,里面是一套簇新的衣衫,中衣柔软,外衫虽瞧着素净,却是极好的料子,遍布暗纹,低调又华贵。润玉前去内室换上,无一处不妥帖。如今被邝露日日好生将养,比之先前是丰润了些,近来衣裳都有些紧了,不承想邝露三娘如此细心。

  润玉将换下的衣服收到箱子中,瞧着内殿的陈设一时有些愣神。塌上的云被、纱帐、他的常服是善绣的三夫人送的,照明的夜明珠是出身东海的六夫人送的,殿中点心茶叶大半出自大夫人之手……如今这殿中林林总总几乎都是太巳府搬来的。太巳府待他,不像侍奉君主,倒像——爱重自家后辈。是了,像是看顾自家后辈。这样的来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仿佛是从他救了历上神劫失败的邝露,太巳府设宴答谢……

  “哥哥,这衣服可真好看!”鲤儿探头进来,打断了他飘远的思绪。

  “方才的书可都读熟了?”

  “熟啦熟啦,哥哥,过些日子咱们一起去踏青吧。”鲤儿还是小孩心性,于游玩一事总是分外热衷。

  自神魔大战千年来,政通人和,百废俱兴,端的是一派欣欣向荣之相。天界也不需他时时看顾,下界踏一趟青还是很有时间的。不过,也不能太纵着他便是。

  润玉故作犹豫,只见鲤儿已经拖过邝露来,撒娇道:“姐姐,人间最近热闹得很!咱们一起去看看吧!”

  “天下没有白得的午膳,鲤儿你打算拿什么同陛下换呢?”邝露揉了揉他的脑袋,向润玉眨了眨眼,狡黠一笑。

  “我,我回去就将文昌帝君留的策论都背熟了!”

  邝露刮了下他的鼻尖,道:“那我和陛下可就等着听啦。”文昌帝君的策论最是拗口,鲤儿向来不喜,如今这决心下的不可谓不大。

  鲤儿耷拉着脑袋,到外间“奋战”去了。邝露这才得空瞧润玉身上的衣裳,“可还合身?”

  “很好。有劳三夫人了。”润玉动了动胳膊,无一处不合身。邝露上前帮他将后领处的褶皱抚平,她已许久不用亲自为他做这些琐碎小事,手倒没生。

  润玉忽的想起先前的折子,问道:“锦觅复生以来,虽担着水神的名头,却一直未曾履责,水神之位关系重大,我仍属意由你承继,你意下如何?”

  “陛下厚爱,邝露不胜感激,但邝露上神劫尚未渡过,恐怕不能担此重任。九渊神君修为深厚,且曾数度入凡尘历练,想来是继任水神的不二人选。”

  两人还没商量出个结果,殿外便响起一道玩世不恭的声音:“小鲤儿,被圈禁的日子好玩吗?”

  “彦佑哥!”

  内殿两人对视一眼,并肩走出去。千年来,彦佑心底些许怨愤不甘之气散尽,便也后知后觉明白润玉处境之艰。心中愧疚,想要弥补,无奈当初话撂的太狠,实在拉不下面子,因此一直别别扭扭。

  “什么风把彦佑君吹来了天界呀?”邝露打趣。

  “自然是‘春风’~”彦佑晃着折扇凑上来,笑嘻嘻道:“花界那边托我来接青栀小仙子回去,左右无事,便替她们来走一趟。”

  百年前,天界设立书堂,广迎六界向学之士,积极探索和平共处方略,建设和谐新六界。锦觅神陨后,花界已被收回,现由百花仙子司掌,另设十二花使轮值十二月。下一任百花仙子可以出身花界,却必须与天界同心同德。花界将青栀送来天界书堂求学,便是有意栽培她将来入主花神殿。

  “陛下,那邝露先告退了。”邝露有意留他们独处,打完招呼便告辞离开。

  “东西带来了吗?”

  “都在这了。”彦佑衣袖一挥,桌上大大小小堆了几个盆盆缸缸,缸中银光点点,乃是洞庭银鱼;盆中趴着的是几只花纹奇特的金龟。

  “卫儿。”润玉招呼人进来,“将这几缸银鱼送到太巳府交给大夫人。”

  “不是吧,你招呼我大老远跑这一趟,就为了这些鱼和乌龟?”

  “洞庭出产的银鱼肉质细嫩,想来风味极佳。正好你来学堂讲学,也省的还要另差人下界了。”

  “那你方才直接交给小露珠儿不就得了,何苦劳动别人单独跑一趟。”

  “待我们过去,时辰已晚。”

  “那金龟为何不一起送过去?话说,这东西也能炖汤吗?”

  “二夫人辟了一方池子种荷花,觉得池子里有些冷清,这几只金龟是给她养的。”

  瞧着润玉悠游自在的逗弄金龟,彦佑疑惑道,“洞庭特产银鱼和金龟你都要了,为什么不干脆让我再带些君山银针?”

  “君山银针清明前后采摘最佳,那时我们自己去采,就不劳大驾了。还有,今日惊蛰,我和鲤儿不在璇玑宫用膳,你自便吧。”彦佑乃天界常客,润玉并不担心他无处可去。

  “……”一向巧言善辩的彦佑彻底无语了,这人何时练就这么一手过河拆桥的本事。

  彦佑出门前回过身,隔着茶盏氤氲的水汽,那人还是独自一人,但不同于先前孑孓自苦,如今他眉目温润,周身安宁,像——从未受过那样多的苦痛。

  “还有事?”润玉见他倚着殿门迟迟未走,疑惑道。

  彦佑大笑转身。从前,他做过许多错事,但有一句话他没有说错,那条龙呀,看得透别人的心,却看不透自己的心。不过,方才瞧着那颗小露珠儿如今待他亲厚更胜往昔,却无旖旎,不像待恋人,倒像——妹妹爱戴兄长?

  彦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,努力将这种不适感压下,飞速奔出。

  送走了彦佑,润玉将案上的折子拣重要的批了,取出瀛洲岛的玉醴泉水,理好衣服等邝露来邀他往太巳府赴宴。

  太巳府最爱热闹,除各人生辰外,每逢节气之日,也要举行家宴小聚。太巳在他御宇二百年时,便挂冠请辞,避居玄洲,一来是避嫌,二来也顺便帮邝露照看封地。此后又是百年,邝露两头奔波实在辛苦,兼之君主威势渐稳,太巳便又带着家眷搬回了太巳府。

  他看过许多书,却到底没正经由夫子教导,而太巳乃浸淫三朝的老臣,外圆内方,于一些疑难政事,常有四两拨千斤的见解。于是他便也更喜同太巳讨教。

  三百年前,前去太巳府赴宴后,府中几位夫人便时常邀他一同小聚,往璇玑宫给邝露送东西时,也总不忘他的一份。成为天帝后,许多人待他好,为着权势,为着职责,为着自己所求,但太巳府的善意好像除了报答那所谓的“救命之恩”外,便再无其他。这些邀约,初时他十来次也不过去上一次,可有可无;后来越来越熟识,去的便也越来越频繁,他也开始生出些隐秘的期盼;到得如今,他一早便安排好了所有事务,只等邝露来“请”,他便带上备好的金龟和玉醴泉水,同她和鲤儿前去太巳府小聚。

  但窗外灯烛已上,邝露为何还不来?润玉等了又等,推门出去,鲤儿收了剑跑过来,问道:“哥哥,咱们什么时候用膳?还要等彦佑哥吗?”

  “你邝露姐姐呢?”

  “姐姐回家去了呀,还说明日给我带玉梨酥!”

  “已经走了?!”初时的讶异过后,润玉心底生出几分莫名的愤懑。

  “哥哥,你怎么啦?”鲤儿见他脸色不好,颇为担忧。

  “不就是人家姑娘撇下他自己回家了嘛,摆什么臭脸,他又不是人家姑娘什么人。”彦佑难得见他这样,忍不住揶揄。

  “哼!”润玉直接转身回了内殿。

  “大哥哥!”

  彦佑扯住想要追赶上去的鲤儿:“放心,你大哥哥没事。”

  “彦佑哥,你又欺负哥哥!”

  “……”到底谁欺负谁呀!彦佑一头黑线,无奈道:“你不觉得你大哥哥和以前不一样了么?”

  彦佑将炉中燃尽的香更换,牵着还不解其意的鲤儿出去觅食,只留下一句不知说给谁听的话,“他以前像冬天早上的太阳,看着温和,却没多少人味,何曾像现在一般嬉笑怒骂,肆意鲜活。”

  处处小心的孩子时时察言观色,自然无处不周全妥帖;而被偏爱,被呵护的才能保全那些无伤大雅的小“任性”,活的肆意随心。

  太巳府宴后,邝露倚着栏杆往荷塘里抛洒鱼食,月色下锦鲤泛起莹莹的光。

  “鱼便是鱼,龙便是龙。”

  “道听途说,你何时见过真龙?”

  这话琢磨久了,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怀疑那样惊心动魄的美是否真的曾经见过。

  可如果未曾见过,又何来的这一腔孤勇?

  “乖女儿,怎么还不去休息?”太巳过来在她身侧坐下。

  “爹爹。”邝露轻轻靠上他的肩头。

  “今天那巡海夜叉没和你一起回来,正好说给你听。眼下花界心不安,他们名义上送圣女来天界求学,实则想结秦晋之好,这个你心里要有数。”

  “花界的那位青栀仙子我见过,是很好的姑娘。”

  “哎,真是个不争气的丫头!”太巳吹胡子瞪眼,“别说区区一个天后的位子,便是其他,你若想要,爹爹又岂会不为你筹谋?”

  “爹爹!”

  “好好好,不说了,你的上神劫如何了?”邝露拉起衣袖,皓白的腕间一枚古老的图腾灵力充盈,微微灼热,其上应龙之力若隐若现。

  太巳叹气:“真不知是劫是缘。”

  三百年前,邝露的上神劫降的毫无征兆,她年岁尚小,又未曾妥善准备,凶险异常。是天帝毫无犹疑剖心取血,以应龙之力回护。那之后众人皆以为邝露渡劫失败,只有他们二人知道上神劫并未结束,若非如此,即便有应龙之力,邝露渡劫失败也难免落得个形神俱灭的下场。可如今境况难道便说得上好么?渡劫不成,反将天帝掺和进来。

  “不如你将渡劫之事细细说来,我们一同斟酌。”太巳脱口而出,顾不得上神之劫,避无可避,不可为外人道的忌讳。

  “此劫名为‘破执’。”邝露思量再三,却只有这一句。

  太巳一时仲怔。

  邝露唇角扯出一抹苦笑,她的执念竟是众所皆知的“秘密”了么?

  “小露儿,你可视他为君、为友、为兄,除了爱人,什么都好。”太巳的神色难得郑重。于公,润玉是他期盼了万万年的明君,若非为自己女儿让路,英主治下,搏一个百世流芳的贤名不是不可;于私,相交千年,无论润玉是否视他为师,他都愿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,做一阵清风,为天下苍生襄助这一尾应龙。可接下来的话无论如何委婉,都会伤了女儿的心,“他爱重你,但无关风月。”

  “爹爹,我知道的。”邝露目光清澈,并无多少黯然神伤。

  “爹爹,我生为仙胎,不必受红尘侵扰,得您一路护佑,自小万事如意。若未曾得遇陛下,我大概会同其他所有的小仙子一般浑浑噩噩蹉跎一生。是因为陛下,才有如今的邝露。”

  “封号上元,封疆玄洲,司掌岁令节时,泽被一方生灵,除了一个得不到的‘良人’,我见到的是其他人终其一生或许都未能得见的风景。”

  “爹爹,邝露不仅是陛下的上元仙子,更是天界的。”世人浅薄,只知她苦求不得的暗恋,却无人懂她顶峰独赏的欢喜。

  “爹爹,陛下待我这样好,我也希望他所求皆如愿。即使他的幸福与我无关。”

  “所以答谢宴后,你就借机变着花样的在我和你各位姨娘面前‘泄露’他少时艰难,为他博取怜惜?”太巳忍不住屈指敲在她脑门上。

  “这个是凑巧,真的!”邝露揉着额头,辩道:“若要‘执念’消散,要么割舍,要么得偿。我割舍不下,只能争取后者。陛下少时身心俱伤,后在天界如履薄冰,所求皆不能如愿。家宴之时,虽有几分拘谨,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欢喜。这才想到,我执念于为他求得的圆满,或许太巳府可以一试。”

  “陛下这样的人,本就该有很好的一生,师长疼爱,手足友爱,臣属敬仰。我想把我的幸福都分他一份。至于琴瑟相合之事,将来自然会有他中意的人。”

  太巳抚上她的发冠,叹气道:“从前总觉得你还小,原来爹爹的小露儿已经这么大了。”

  “待陛下求得圆满,我便功成身退,陪爹爹和姨娘们六界逍遥好不好?”邝露瞧着远处触摸不到的月亮,眸中亮晶晶的,轻声安抚道:“神的一辈子很长,总会遇到我的良人的。只是拖累爹爹和……”

  “咱们父女不说这个。六界逍遥,小露儿可别让爹爹等太久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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