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清欢

浮生尽意,百事从欢

何以共团栾(下)

璇玑宫。

“上元仙子恭祝陛下圣体安泰,万岁千秋。”

“邝露!”润玉猛然惊醒,久久不能回神。灌下一杯冷茶,入目皆是璇玑宫熟悉的陈设,这才渐渐安下心来。

幸好,只是个梦。

梦中那铺天盖地的红色喜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梦中邝露身着喜服,与同样红衣猎猎的神君十指交握,隔着天河,敛衽遥拜,祝他圣体安泰,万岁千秋!(梦境具体见《从来世事难回头》)

惊恐像啮心的虫蚁,无孔不入。

润玉披衣起身,他想见她,此时此刻!

太巳府外种了大片的玉兰,现下人声已静,只有风吹花落的窸窣声响。此处他来过许多回,若要见她,只需翻过这道墙,穿过一片广玉兰,便可叩她的后窗。

如今这般贸贸然来此,该同她讲些什么?

将来也会有其他人同她回太巳府小聚么?那人会与太巳仙人对弈饮茶,会品尝大夫人烹调的佳肴,会——与她结发白首,一生不离……

这样的场景光是想像,都让心脏揪的生疼啊。

可那个小仙子,秀毓名门,玲珑慧心,见识过天地浩大,潇洒旷达。若有朝一日,她想离开,他又岂能困她于一方天地?

邝露呀邝露,你这样好,却为何来的这样迟,若能更早些,再早些,如今境况可会不同?是不是那些惨烈的往事便可避免?

可你又为何来的这样早?若再晚些,便不必旁观从前我沉沦执念,几欲疯魔。待我收拾起这一身狼狈,干干净净遇见你,是不是我会更有勇气走近你?可如今一个天命残缺,满身污名的我怎敢拖累你?

“陛下?”

回过头,只见青衣的仙子提着食篮,俏生生站在不远处,清扬婉兮,目光虽有疑惑却温柔无边。

像漂泊的游子终于觅得此心安处,他走向她,在三步外站定,强自按捺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。

“这么晚了陛下怎么在此处?”

润玉略一思索,道:“批完折子出来走走。”

“那陛下可有口福了,大娘把您送的银鱼炖成了鱼羹,现在可要尝尝?”

润玉颔首。邝露一边张罗着让他在一旁的石桌前坐定,将食篮中用术法温着的精致小点和鱼羹一一摆出,一边自顾自念叨:“大娘说鱼羹最能宽中健胃,不过时时往返洞庭太过麻烦,我寻思着或许可以在二娘的池子里养几条试试……”

“邝露。”

“嗯?”

“无事。”润玉低头静静喝汤,只觉这点暖意烘得心口热乎乎的。

邝露,若你能喜欢我,该有多好。

如你现下尚未喜欢,那我来教你,教你喜欢我可以吗?

新任夜神十分尽责,繁星点点,在天幕之上罗列出不可捉摸的命运。

彦佑在学堂担着教习的差事,不过讲些游历六界的见闻,润玉事务繁忙,难得有空,邝露闲时倒常来旁听一二。

散学后,彦佑一反常态,拒了美人邀约,死赖着邝露讨茶吃:“昨日我见润玉收着一坛玉醴泉水,你取些来咱们烹茶喝?”

“你自己同陛下要不就成了。”邝露不接招。

“他最近脾气怪得很,我才不去碰这个钉子,也就你受得了他那狗脾气。不过,当年你怎么就一头扎进璇玑宫去了?难不成还真能预知未来,晓得他能问鼎储位之争?”

“别瞎猜了,我认识陛下早在四千年前。他在落星潭,呃,泡尾巴。”

“……”彦佑张大了嘴巴,“那时,你还不到一千岁吧?”

彦佑默默算了算时日,诚恳发问:“话说,你当时都见色起意了,怎么过了三千年才去璇玑宫?”

“当时我随爹爹赴宴,宴后再去寻时,落星潭早已空无一人。再后来的三千年,我一直随师父游历六界,极少回来。时日久了,便慢慢将这回事忘了。直到千年前,游历结束,我才回府常住。陛下的事既非隐秘,就算我不特意探听,也知道了不少。正好逢着征兵,我又恰好无事,自然要去看看。”邝露脸颊慢慢浮上一层薄薄的红。

“那这事你可曾同润玉提起?”

邝露摇头,这事她从未向人提及,连爹爹都不清楚。

彦佑忽然凑上前来,“说实话,他近来待你可有什么不同?”

“没有啊。”这话说的心虚,邝露忙拿起书册略作遮掩。陛下近日时常神思不属,盯着她发呆。莫非是穷奇遗祸?

“彦佑君,我忽然想起尚有公务未完,你自便吧,告辞。”邝露匆匆道别,她得去岐黄府上走一趟。此间事关乎陛下,还是先瞒着彦佑。

“不应该呀。”先前他将润玉寝殿的安息香同惊梦香调换,惊梦会放大心底的情感。润玉仍无所动,莫非真的“神女有心,襄王无梦”?不应该呀,润玉的改变明眼人都瞧得出来,分明是爱而不自知。

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这天定的良缘蹉跎错过?

不行,他还得添把柴!彦佑折扇一合,化作流光消失不见。

天界岁月悠长,有了打发时间的事情,两旬便也匆匆而过,鲤儿日日掰着手指盼着下界踏青。

“此番下界,陛下正好可以顺便再考察一番九渊神君。若是合适,不妨让他先兼着水神的职务,也可稍减陛下负担。”朝会散后,润玉同邝露沿着天河散步,顺便接着讨论水神人选。

“陛下,青栀仙子求见。”

“她不是同彦佑回花界了?”润玉看向邝露。

“许是有其他事情。”

“让她过来吧。”润玉吩咐卫儿。

“青栀参见天帝陛下。”青栀俯身行礼,余光频频望向邝露,显然接下来的话不想她在场。无奈润玉不表态,邝露也不好告退。

青栀只能硬着头皮道,“长芳主昨日传信,若陛下有空,可否一同前往花界一叙?”

润玉迟迟不应。邝露只能上前打圆场,“既然陛下有事要忙,邝露带鲤儿下界即可。”

润玉闻言意味不明的瞪了她一眼,向一旁跪着的青栀道:“长芳主若有话说,可亲自来天界面呈。”

“是。”

待青栀退下,只剩下他们二人,润玉几次欲言又止,终于忍不住道:“你可知今日长芳主邀约是为何意?”

“心有不安。花界积弊已久,不是换个首领,一朝一夕能解决的。”邝露瞧着他的脸色斟酌道:“长芳主送来青栀仙子应有许婚之意。”

润玉的声音一下子冷下来:“你既知她心意,为何还让我同她去!”

邝露觉得十分冤枉!真是好大一顶帽子,她只不过说可以带鲤儿下界,何曾替他决定什么!

“朝会之时,有仙家奏请立你为后……”

邝露麻利跪下请罪,“陛下明鉴,邝露绝无觊觎后位之心!”

“……”其实你最好“觊觎”一下。

“或者陛下下旨封邝露一个公主的名号?这样一来流言自可断绝。”

“本座还生不出这么大的‘公主’!”

邝露还想争辩,润玉气急,恶声道:“妹妹也不行!”

润玉走出几步又走回她身侧,将她扶起,尽可能温声道:“邝露,下次遇到这样的情况,你要说与我有约在先,其他人都要排在后面。”

这是要她做挡箭牌?邝露恍然,不过还是要向他确认细节:“总不好对谁都这么说,若陛下将来遇着心悦之人邀约,千万记得打个暗号。”

“我已经遇着了。”

已经?

邝露在他眸中瞧见错愕的自己。

“我少时艰难,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金贵的存在,守着清冷的璇玑宫恬淡度日不是不可,但一个小天兵莽莽撞撞闯了进来,她说一饮一食皆应时节变换,从此璇玑宫各式茶水点心供应不断;她说世人眼盲,先敬罗衣后敬人,从此我的衣饰低调却不失华贵。她说天帝之子是六界最高贵最强大的存在,就算暂时龙搁浅滩,潜龙勿用,终有一日会守得云开,飞龙在天。”

“天命从未怜我,怜我者唯邝露一人。”

“虽然有些唐突,但我还是想问她一句,可不可以,给我一个机会,让我来喜欢她。”

眼前人芝兰玉树,清贵无双,比之三千年前,更添风致。邝露第一次生出切实的遗憾——如果当年义无反顾奔向他……

春有百花秋有月,夏有凉风冬有雪。莫将闲事挂心头,便是人间好时节。邝露轻轻笑开,我的陛下,我们来日方长。

 

 

 

后记一

先头众仙催了百八十年婚,天帝理都不带理。一朝开窍,立后诏书方才遍发六界,天帝便日日催促婚礼事宜。

天帝前两次大婚皆不欢而散,礼仪司深觉自己的价值未能展现。好容易盼来天帝再次大婚,娶得又是天界归心的上元仙子,一时间牟足了劲要大展身手。结果自然是喜人的。

大婚当日,天界一改银装素裹之风,遍布红色喜绸,遍邀六界,喜庆又热闹。

天帝亲至太巳府迎亲,红衣灼灼的新娘被一众夫人簇拥而来。润玉从太巳手中牵住她的手,仿佛抓住了余生的幸福。

谢谢你能来,谢谢你不放开。

刹那间,邝露腕间封印光芒大盛,天地之间清音袅袅——她的上神劫劫数圆满。

 

后记二

“帝君,东天界送来一封请柬,说是天帝大婚,”司命翻来覆去找了几遍,疑惑道:“东西天界平素并无什么交往,这是要建交?不过他们也太不靠谱了些,哪有请人赴宴却不说清楚什么时候的!”

柏麟接过喜帖,略想了想,抬手化出一份礼单,轻笑:“按着这份单子备份厚礼送过去吧。”

“帝君,这不合适吧,不像礼单,”倒像聘礼。莫非帝君和那边的天帝有过节?当然这后半句只敢自己心里想想,万不敢当着帝君八卦。

 

 

后记三

“那日府外,你在想什么?”

“你出现之前,在想放你离开,成全你的逍遥;你出现之后,在想怎么留下你。”

“如果我执意要离开呢?”

润玉闻言眸色微微黯然,邝露立刻投降,环抱住他,哄道:“我错了,邝露绝不离开润玉,我保证!”

“嗯。”润玉将怀抱收紧,唇角牵起一抹笑意。她总是待他这样好,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。

 

后记四

又是一年上元,润玉一早将一双儿女托到太巳府,自己携邝露下界赐福。

二人望着满河的花灯,学着凡人的模样许愿。

“润玉许了什么愿?”

“我希望此生比小露儿多活一年,多爱你一年。往后生生世世,每一次都多爱你一年。”

“那等一千次以后,换我来多爱你一年。”

“好。”润玉轻轻吻上她的唇角。

他们是神,没有来生,但这“生生世世”的承诺太过诱人,神也不能免俗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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